2022年，芒種∼夏至

最初起心動念想學太極拳，是因為看了蔡璧名教授寫的《莊子，從心開始》。蔡教授在書中提到自己與太極拳的淵源，從小的耳濡目染與後來的人生轉折，讓她可以從「身體感」出發，對道家經典提出精闢獨到的見解。身體感向來是讀書人最欠缺的一環，許多莊子書中被學者詮釋得非常晦澀模糊的內容，突然變得清楚明白。敬佩之餘，心中靈光一閃，覺得自己好像也該去學學看。

因為什麼都不懂，找老師全憑外在條件。當時找到的學習場所離家不遠，環境不錯，老師是個好人，師承陳小旺，教的是陳小旺彙編的陳氏太極三十八式，看起來是不錯的入門款，似乎不用擔心太困難學不會的問題。當時覺得自己太幸運了，沒想到這段經歷恰好是在告訴我：眼見不一定為憑，透過偏見的認知可以與事實有多大的差距。

處暑∼秋分∼霜降

那位老師的教學方法是：先把招式練熟，再逐步深入內在的細節。當時乖乖照做，花了幾個月把招式練熟。但就在能夠把動作從頭到尾連貫做出來之後不久，就開始氣動了。某些氣功底子深厚的人可以用氣打通自己體內的堵塞，但顯然我的氣動與那種正面功效完全無關。

一開始感覺到的是從體內旋轉衝出的氣，造成身體不由自主搖晃。後來變得強烈而突兀，而且都與當下正在做的動作毫無關聯。有時正在單腳站立，一股氣卻突然從左後背射出，導致失去平衡；有時是一陣陣無法控制的抽動，類似癲癇發作的模樣。當時以為這應該是一種普遍的問題，就去請教老師，沒想到老師竟然說，教學多年來從未遇到這種情形。我只好求助估狗大神，搜尋氣動的解方，就這樣找到這裡。

用email向老師請教之後，雖然心中有「對，就是這位老師」的直覺，但當時仍然受到了肉眼知覺的偏見影響：隨性的網站編輯方式、字體大小與字形不統一、以及半形標點符號都對我個人造成某種視覺障礙，但這還不是問題。問題是看了幾段教學影片，幾乎都會出現老師把學生打飛的畫面，就開始焦慮了，唉……感覺好hard core，完全無法想像上課到底是要怎麼上，這一點都不像初學者跟得上的程度，跟其他人程度落差太大了，萬一學不會怎麼辦……

偏見孳生妄念，使清晰的覺知被蒙蔽，這一點都不假。要不是因為氣動的問題急需解決，說不定我就會被自己的偏見與妄念牽著走，做出其他的選擇，然後與真正適合自己的學習機緣擦身而過。這個道理，莊子早就在「齊物論」中講過了。但若沒有親身經歷的印證，聖賢之書也只是糟粕罷了。

2023年，立春

剛開始，只學會幾種基本的站樁。但是透過站樁的練習，發現每一天的氣都是不同的，有時輕快有時遲滯，有時飽滿有時虛軟，尤其站五行樁當中的「崩」，會感覺到氣在體內流動，因此會感受到內臟的輪廓和位置，這是非常新奇的體驗，以前在生物課本上的內臟圖示突然變得活生生。有時候也會感覺氣順著經絡流動，尤其在練五行氣時感受特別明顯。

幾個月過後，逐漸觀察到氣的變化有某種規律，最明顯感受到的就是氣會隨著月亮盈虧而變化，滿月前後的氣特別飽滿，過了滿月之後就開始退潮。除了月相之外，氣也會隨著月經週期而變化，在月經前兩三天就會開始感覺氣變得薄弱，丹田好像由「實」變「虛」，直到月經結束後幾天才能完全恢復。

既然氣的變化跟月亮有這麼密切的關聯，跟太陽應該也會有關吧？不論是月亮盈虧還是季節轉變，都是陰陽的消長，反映著太極圖的模樣。某天站樁時，感覺氣特別容易上浮到頭頂，後來連續兩三天都是這樣。後來核對了月曆，發現這個現象是從立春過後開始的。春天的五行能量屬木，是成長與延伸的能量。原來五行理論有這麼實質而具體的對應，絕不只是玄學空談。因此決定來觀察看看太陽運行的規律，也就是節氣與身體感的關聯。

穀雨∼立夏

清明這個節氣名稱非常貼切，那時候的氣明亮而流暢，感覺很舒服。但好景不常，接近穀雨的時候，經常空氣濕悶，能量開始變得腌臢(ak-tsak，台語，令人煩躁鬱悶的不爽感)，古代有一種說法認為，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之前的十八天屬於五行中的土，似乎有些道理。土是滋養、守護、豐饒的能量，但另一方面似乎也會把一切圈在原地難以伸展。就在那時，我發現自己完全做不到鬆腰落胯。

已經學習接近半年，卻連最基本的腳掌接地都感覺不到，上身放鬆後，重量也落不到腳底，甚至根本通不過膝蓋。這個阻礙令我十分介意，對自己的卡關開始焦慮不滿，自我批判的習慣也跟著來了。有一天練功時，帶著急迫的意念強迫胯骨放鬆，突然感覺骨盆中心猛烈噴發出一股情緒，夾帶著許多早已遺忘的畫面和場景，還伴隨一陣兇狠的聲音：「達不到標準就去死吧！」

那股情緒是累積醞釀許多年的憤怒和厭世。當時浮現最清楚的畫面之一，就是祖母逢人便說家裡都是女孩多麼令人失望。沒有兒子，父母早已認命了，但祖母卻硬拗他們再生一個試試看，於是我就出生了，多餘的女孩，令人失望的存在。從小就從大人的臉色中學會，千萬不要期待自己的需求和渴望會被關注，不要奢望自己說的話會被人聽見，任何人的任何事都比我重要。不被期待的小孩沒有資格要求被愛。

這些創傷在成長過程中，當然也會透過學習、閱讀、思考等方式，找到轉念的出口，想辦法努力像個正常人一樣的活下去。本來以為自己早已克服了這些問題，但這才發現，雖然理性層面認為那早就過去了，情緒卻依然卡在身體中沒有釋放。以脈輪(Chakra)系統來說，骨盆對應海底輪(Muladhara, Root chakra)，與安全感、信任感和生命力有關，關乎一個人是否有能力感受活著的喜悅。所有生存的不安全感、不值得活的感受都儲存在骨盆，緊繃的雙腳無法接地，無法相信大地會無條件的承接自己，不相信自己可以被無條件的支持和接納。身體就是如此誠實的反映內心的狀態。

骨盆的情緒大噴發後來持續了一陣子，練功過程經常被猛烈的情緒強迫中斷，更多自己以為不再介意的往事不斷浮現，甚至牽動了其他部位。有一次感受到一股莫名的辛酸和悲傷從左下方肋骨與胸椎連接處湧現，同時浮現小時候的場景，當時不知為了什麼事情在哭，爸爸從面前經過，瞥了我一眼，用冷漠而輕蔑的語氣說：「不准哭，哭是弱者的行為。」

身體確實有記憶，而且會儲存情緒。當身體累積的情緒無法被意識所察覺，或是身體儲存著理性不想承認的記憶，身體和意念就分離了。

立秋

立秋之後隔天，感覺內在整個沉靜下來，更專注，感受變得緩慢而精細，生活各方面，不再強迫自己按照腦中的時間表趕進度，容許自己休息和發呆，同時發現自己過去幾乎沒有「不在做任何事」的狀態。無所事事並非毫無意義的浪費，反而是與自己同在、真正「在當下」的狀態。就算功夫一直沒進步，沒有學會什麼新的東西也無所謂，心中清楚知道：等時機成熟，自然會想前進，等待適當的機緣，做適當的事就夠了。

沒想到不久之後，就從天堂般的平靜喜悅直接掉進地獄。有一天，看著老師拍攝的教學影片，突然閃過一絲自我懷疑：我真的有學到任何東西嗎？學習半年多，身體的氣逐漸回歸正常的管道而不外散，氣感也因此不像剛開始那麼鮮明了，變得似有若無，無法直接透過氣感去辨別動作是否達到應有的效果。就在念頭閃過的剎那，睽違十多年的焦慮症突然發作了。

接下來兩天當中，只要懷疑的念頭一來，症狀就跟著出現。念頭是有能量的，原來修行人強調要戒除不當的念頭，不是基於哲學，而是基於物理學。如果無形的念頭都這麼有能量，就更不用說言語和行為了。謹言慎行絕對必要，那完全關乎自己散發的能量，而能量會共振，散發什麼就會吸引什麼，糾結引來紛擾，通達吸引順暢。個人修為會改變運氣，這一點都不神秘，就是個物理事實罷了。

秋天的五行能量屬金，和肺有關，和焦慮症的呼吸窘迫、過度換氣的症狀互相呼應。

立冬之後

春、夏、秋三季的氣各有鮮明的特色，但是立冬之後的幾個節氣卻一直感覺很模糊，好像秋天之後留下了一片白噪音。根據老師的說法，以前感受到的冬天的氣是很厚重、沉沉往下壓的，現在的變化應該是與氣候暖化有關。

冬天對應五行中的水，和腎有關，腎是藏精之處，儲備能量之處。經歷了春天的生長、夏天的豐茂，秋之氣帶來沉澱與去蕪存菁，將生命帶入休眠蟄伏的階段，在冬天的厚重之氣裡深深蓄藏，為來年的春天做準備。太陽一年的循環消長，決定了地球生命的韻律起伏。

但是氣候暖化讓冬天的能量消失了。若把地球看成一個生命體，累積上億年的煤與石油就像是地球的「腎精」，動植物死後，畢生吸收的能量被轉化，經過漫長的沉澱，儲存在石化燃料中。但是人類在短短幾百年當中大量挖掘燃燒累積億萬年的精華，於是地球就像精力過度耗損的人一樣虛火上升、煩躁、疲勞卻難以入眠。水火失調，洪災與野火不斷，因過度開發而受到傷害的「土」又無法發揮涵養滋潤的功效。是不是因為太多人活在軸心偏斜的狀態，不斷外求，失去自我，重心不穩，本末倒置，而讓無辜的地球受到人類歪斜的集體意識所牽連呢？

2024年，立春

從秋天到冬天，個人功力一直沒什麼長進，只勉強維持在不退步的狀態。立春之前幾天，空氣聞起來變得不一樣，鳥叫聲變得熱鬧，大地的氣息開始改變。某天早上站樁時，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焦躁，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停頓太久了，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幸好，一年來的波瀾起伏沒有白費。當下立刻發現，那是自己負面思考的習性再度被激發了。春天之氣帶來一種需要成長前進的感受，感受經過大腦的翻譯和解釋而被賦予意義。但是若大腦當中存在著負面運作的程式，比如習慣性的自我批評與自我懷疑，原本單純的感受就會被扭曲，產生不符合真實的認知，激發負面的想法，甚至直接滑落到負面情緒中，這一切完全就是自找麻煩。

這似乎也說明了各種身心修練的方式都強調要放下小我。小我充滿了被意識扭曲的雜念和情緒，一旦聚焦在其中，就會衍生更多糾纏，最後困陷在自己想像的迷宮裡。放下小我最直接的方法之一：屏除雜念，氣沉丹田，讓意識進入身體內，不再被頭腦的思考習性所束縛，透過氣的動盪貼近內在核心的節奏，那個和宇宙同頻共振的生命節奏。

宇宙太浩瀚，不是人類有限的生命所能理解，唯一能夠試圖了解的，是個人身心的小宇宙。但這個小宇宙依然充滿奧秘，究竟還有多少未知，有待日後的探索和揭露。